莫干山居
木心
莫干山以多竹著名,挺修、茂密、青翠、蔽山成林,望而动衷。尤其是早晨,缭雾初散,无数高高的梢尖,首映日光而摇曳,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,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,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夜。
我是在夏季八月来的,借词养病,求的是清闲,喜悦这以山为名的诸般景色。此等私念,对亲友也说不出口,便道:去莫干山疗养,心脏病。于是纷纷同情同意,我脱身了。
莫干山半腰,近剑池有幢石头房子,是先父的别墅。房子里有家具,托某姓山民看管,看管费以米计算,给的却是钱。我在他家三餐寄食,另付搭伙之资——刚到的一个星期左右,我随身带来的牛肉汁、花生酱,动也没有动。他家的菜肴真不错。山气清新,胃欲亢盛,粗粒子米粉加酱油蒸出来的猪肉,简直迷人。心想,此物与炒青菜、萝卜汤之类同食,堪爱吃一辈子。是故情绪稳定。我在莫干山写论文,白昼一窗天光,入夜一枝烛。茶也不喝。一星期左右过去后,不见粉蒸肉,十日也不见,早餐是那女孩拎了竹篮送来的,昼晚两顿我去她家共食。下雨,如下大雨,真对不起,姑娘被蓑衣、戴笠帽提饭菜来。写作这回事很容易发生饥饿,不知别人如何。后来方始想到写作时岂非在快速耗去卡路里,怪不得老是怀念粉蒸肉,就是勿见上桌了。偶尔邂逅,肉少粉多,肉切得很薄,我不希望在这上面表现精致,至少是散文,他们在碗里做的是五言绝句。一日时近中午,兴冲冲快步穿林拾级,远里就闻到红烧羊肉的香味。他们一家四口,老伯大妈、姑娘小弟,气色晴朗,连我,五张脸似笑非笑。桌上已摆着烫热的家酿米酒,还有大碗葱花芋艿羹,还有青椒炒毛豆,浓郁郁的连皮肥羊肉,洒上翡翠蒜叶末子,整个儿金碧辉煌。中国可爱,还在于主张高温度饮食,此法更能激励味蕾的敏感,而餐桌上祥瑞之气氤氲,就此如梦似真,将味觉嗅觉视觉浑成轻度的晕眩,微微地应接不暇——每当此际,村人自嘲为“筷头像雨点,眼睛像豁闪”。如果人多,又全是饿透了的熟人,那么确有风狂雨骤之势。果腹之余,旁而观之:可爱极了……这顿五员会歼一羊腿,从概念上、范畴上讲,是属于小规模的风雨交加。我是笨,笨得一直认为姑娘全家四人都是性喜素食的。
这幢石屋因山势而建,前两层,后面其实是一层。面空谷而傍竹林,小竹林。竹梢划着窗子,萧萧不歇,而且在飘雪了。一味的冷。并非坚持,是凌晨一时后停笔已成习惯。床就在书桌边,早登上也睡不着,论文脱稿,大约是年底,不下山也不行了。我得入城谋职业,目前身边还有钱。这黝黑多折角的石屋,古老的楠木家具,似熄非熄的大壁炉,两枝白礼氏矿烛,一个披棉被的人,如果……如果什么,我是说非常适宜于随便来个鬼魂,谈谈。既然是鬼,必有一段往事,就是过去的世事,我们谈谈。我无邪念,彼无恶意,谈谈是可以的,任何一个朝代都可以谈谈——这种氛围再不出现鬼魂,使我绝望于鬼的存在。雪下大了。南国的下雪天不刮风。竹梢承雪而不动,村犬不吠。铜锣火铳不响;那是要到万不得已时才发作的。静极了,雪和虎爪一样着落无声。静极……静极……我也不发任何声息。就床,就床不过是把披在身上的棉被盖在身上。还是一味的冷……
半年山居,初回城市的头一两天,屡兴“再上山去多好”的感喟。几乎事事得重新视听适应。我已经山化,要蜕变,市化,重做市民。人怕寂寞,害怕到无耻的程度。换言之,人的某些无耻的行径是由于害怕寂寞而作出来的。
我算是害怕寂寞的人吗,粉蒸肉,老虎,羊腿,竹秀……再住半年,可能也会无耻了。
在都市中,更寂寞。路灯杆子不会被雪压折,承不住多少雪,厚了,会自己掉落。
(节选自《竹秀》,有删改)
文章开头描写莫干山的竹子有什么作用?
下列句子富有表现力,请加以赏析。
①偶尔邂逅,肉少粉多,肉切得很薄,我不希望在这上面表现精致,至少是散文,他们在碗里做的是五言绝句。
②这黝黑多折角的石屋,古老的楠木家具,似熄非熄的大壁炉,两枝白礼氏矿烛,一个披棉被的人,如果……如果什么,我是说非常适宜于随便来个鬼魂,谈谈。
作者的莫干山居生活是清苦、寂寞的,为何作者回到都市后“屡兴‘再上山去多好’的感喟”?
你如何理解文章结尾一句?请结合文意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