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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 家 寨
张承志
那是大风景和大地貌荟集的一个点。我从天山大坂上下,心被四野的宁寂——那充斥天宇六合的恐怖一样的死寂包裹着,听着马蹄声单调地试探着,和这静默碰击,不由得屏住了呼吸。
若是没有这匹马弄出的蹄音,或许还好受些。三百里空山绝谷,一路单骑,我回想着不觉一阵阵阴凉袭向周身。那种山野之静是永恒的;一旦你被它收容过,有生残年便再也无法离开它了。无论后我走到哪里,总是两眼幻视、满心幻觉,天涯何处都像是那个铁色戈壁,都那么空旷宁寂、四顾无援。我只有凭着一种茫然的感觉,任那匹伊犁马负着我,一步步远离了背后的雄伟天山。
就这样,走近了汉家寨。
仅仅有一炷烟在怅怅升起,猛然间感到所谓“大漠孤烟直”并没有写出一种残酷。
汉家寨只是几间破泥屋,它坐落在新疆吐鲁番北、天山以南的一片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正中。无植被的枯山像铁渣堆一样,在三个方向汇指着它——三道裸山之间,是三条巨流般的黑戈壁,寸草不生,平平地铺向三个可怕的远方。因此,地图上又标着另一个地名叫三岔口;这个地点在以后我的生涯中总是被我 反复回忆,咀嚼吟味,我总是无法忘记它。
仿佛它是我人生的答案。
我走进汉家寨时,天色昏暮了。太阳仍在肆虐,阳光射入眼帘时,一瞬间觉得疼痛。可是,那种将结束的白炽已经变了,汉家寨日落前的炫目中已经有一种寒气存在。
几间破泥屋里,看住着几户人。几间破泥屋里,看来住着几户人。
真是异域──三道巨大空阔的戈壁滩一望无尽,前是无人烟的盐碱低地后是无植被的红石高山,汉家寨,如一枚被人丢弃的棋子,如一粒生锈的铁丸,孤零零地存在于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。
三个方向都像可怕的暗示。我只敢张望,再也不敢朝那些入口催动一下马蹄了。
独自伫立在汉家寨下午的阳光里,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直拖向地平线,又黑又长。
三面平坦坦的铁色砾石滩上,都反射着灼烫的亮光,像热带的海面。
默立久了,突然意识到什么。转过头,左右两座泥屋门口,各有一个人在盯着我。一个是位老汉,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女孩。
他们痴痴盯着我。我猜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外人了。老少两人都是汉人服饰;一瞬间我明白了,这地方确实叫做汉家寨。
那小姑娘一动不动,她一直凝视着我,不知是为了什么。这女孩穿一件破红花棉袄,污黑的棉絮露在肩上襟上。她的眼睛黑亮——好多年以后,我总觉得那便是我女儿的眼睛。
在那块绝地里,他们究竟怎样生存下,种什么,吃什么,至今仍是一个谜。但是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神话。汉家寨可以在任何一张好一点的地图上找到。《宋史·高昌传》据使臣王延德旅行记,有“又两日至汉家砦”之语。砦就是寨,都是人坚守的地方。从宋至今,汉家寨至少已经坚守着生存了一千多年了。
独自面对着那三面绝境,我心里想:这里一定还是有一口食可觅,人一定还是能找到一种生存下去的手段。
千年以,人为着让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,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揣测的。我只是隐隐感到了人的坚守,感到了那坚守如这风景一般苍凉广阔。
走过—个转弯处——我知道再也不会有和汉家寨重逢的日子——我激动地勒转马缰。遥遥地,我看见了那堆泥屋的黄褐中,有一个小巧的红艳身影,是那小女孩的破红棉袄。
从那一日我永别了汉家寨。也是从那一日起,无论我走到哪里,都在不知不觉之间,坚守着什么。
我不知道那是什么。 我只觉得它与汉家寨这地名天衣无缝。 (有删节)
文章插入汉家寨的移民历史和《宋史·高昌传》的有关记载,有什么作用?
就像人有个性品质一样,分析汉家寨具有怎样的“性格特点”?
文末说,“我只觉得它与汉家寨这地名天衣无缝”。“它”指代什么?为什么说“它与汉家寨这地名天衣无缝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