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梭罗木屋
张 炜
多少人向我推荐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。几年前我看了。我得承认这是一本不会消失的书。不是因为它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主题和思想,也不是耸人听闻的事件和故事,更不是令人沉迷炫目的才华。它的不可磨灭,是因为作者透过文字所表现出的那种怪谲异常的思路,那种执拗的不愿苟同性,那种认真而非矫情的实验精神。
他在林中生活了一年左右,而且那片林子离人烟稠密的康科德镇很近,在当年步行也不过三十分钟;现在步行大概二十分钟即可。据许多人回忆,那一阵的梭罗时不时地到爱默生家饱餐一顿,并在回去时带走大量吃物。再说那里有一个美丽的湖泊,湖里有鱼,梭罗常常垂钓。总之在那里住一年二载不是想像的那么困难。瓦尔登湖边也绝非蛮荒老林。见过真正的苦难,瓦尔登湖边的苦太不算什么了。这是一个书生之苦,多少有点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意味。
他的动人,在于精神。一个没有出路的大学生,一个被人嘲讽的年轻人,采取了近乎极端的方式,给眼前的文明世界来了一家伙。这需要勇气、勇敢,需要敢为人先的那么一种倔气和拗气。这才不容易。在一个文明世界敢于放弃,自我流放,敢于自愿地走向所谓的落魄,这绝没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。
梭罗一去不回头。不是不从林子中回头,他很快就返回了;而是他在已经选择的人生道路上再不回头了。从林中,从瓦尔登湖边回来的人,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地做个好孩子了。他也从不打算去做。他因不纳税而遭捕,还在里面写了《论公民的不服从》,准备在放他的那一刻宣读,对抗他认为的坏政府。人的自由,包括对坏政府的不服从,在他看来是一个人的基本尊严。一篇《论公民的不服从》,即可概括梭罗的全部精神。不服从,就是不服从,不服从既成的一切陈规旧习与偏见。人生需要许许多多的探索和实验,勇于投身进去的,就一定是真正的人,大写的人,堂堂正正的人。
梭罗去瓦尔登一场,其实不过是一次行动的宣言,这宣言不是写在纸上,而是写在大地上,写在了瓦尔登湖上。
人们都愿意用诗人式的偏激来原谅梭罗式的言行。这其实是一种对探索者的侮辱。原谅者摆出一副宽容的样子,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平庸与恶劣。
我来到了瓦尔登湖。
我不想夸张,而是实实在在地说,我极少看到过这么美丽的湖。它看上去既不过大又不过小,而是正好。在视野里,它正好。碧绿碧绿,无一丝污染,四周都是高山,山上被绿色全部覆盖。湖的南面就是那片有名的林子了,梭罗就在那里亲自动手盖了一幢小木屋。这座小屋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,引出多少意趣,已经是人人皆知了。当年梭罗费尽心思搭起的屋子早已坍塌。而且我还怀疑是被好事之人给拆毁了的。中国、外国在这点上差不多,那就是都太愿意破坏了,而不太愿意建设。不过这个世界上的多情者,懂得事物价值者,也大有人在。所以后来林子里又建起了一幢小木屋,并且与当年的一丝不差。不仅如此,而且里面的陈设也一一依照原样。
现在与过去的不同处,除了人去屋空之外,再就是小屋前面添了一尊梭罗雕象。他在那儿伸着手,好像在继续向人们诉说倔犟的理由,不服从的理由。棕黑色的木屋和雕象,简朴得就像梭罗自己。从小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摆设:一床,一椅,一桌。这些都在他的书中写得明白。
这屋子太小了,屋里的设备也过于简单了。这是因为一切都服从了主人回归自然、一切从简的理念。他反复阐述道: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所需甚少,而按照所需来向这个世界索取,不仅对我们置身的大自然有好处,而且对我们的心灵有最大的好处。一切的症结都出在人类自身的愚蠢和贪婪上。人的一切最美好的创造,无不来自简单和淳朴。他的理念是美的,因为饱受现代病摧残的当代人,越来越明白过分地消耗资源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恶果,明白我们自身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。
因此我得说,我在瓦尔登湖畔看到的小木屋,是人世间最美的建筑之一。它非常真实,就像梭罗那么真实。而我们知道,时下的世界上,有诸多东西都是谎言堆积起来的。
作为一个作家和诗人,梭罗并没有留下很多的创作;但是他却可以比那些写下了“皇皇巨著”的人更能够不朽。因为他整个的人都是一部作品,这才显其大,这才是不朽的根源。
一个用行动在大地上写诗的人,我们要评价他,也就必得展读大地。
他是一个如此放松的人,亲近自然,与周围的一切和善相处。他在当年出门时几乎从不锁门。他发现来光顾这间小屋的人也大致友好,他们既不破坏也不拿走这里的东西。他觉得一切既是大地所赐,那么他也就没有理由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。他把木屋向着世界开放。
而今我看到的却是一个锁闭的小屋。他离我们远去了,于是后人就把他的小屋禁锢起来。
(选自《张炜散文》,有删节)
文章以“梭罗木屋”为题,但作者在文章的前半部分花了大量笔墨写自己阅读《瓦尔登湖》引发的思考,这样安排有什么作用?
请结合全文内容,分析文末“他离我们远去了,于是后人就把他的小屋禁锢起来”所蕴含的作者的观点。
为什么说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“是人世间最美的建筑之一”?请联系全文,加以探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