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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先生
阿城
通过韩先生,我认识刘忠先生时,他居然已经46岁了。人还单过。刘先生也是一个美食家——不少单身汉都是美食家。
刘先生年轻时,管不住嘴被人收获当了右派。他的女朋友,满脸歉疚同刘先生黄了。
刘先生是教员。他的专长是语法修辞。他特别爱好这东西(他当成右派,就是因为傻里吧唧地挑中央首长讲话中的语法修辞错误)。他家里的藏书,清一色,语法修辞!天天研究,乐此不疲。当为一代奇人。
我们常在韩先生家闲聊。刘先生有点不拘小节,侃着侃着,一抬屁股,“嘟”一声。把韩夫人搞得满脸通红。刘先生浑然不觉,问我:“老弟,我问你一个问题……”
“问罢。”我说。
“我问你:‘弯曲’和‘弯弯曲曲’,有什么不同?”
“弯曲和弯弯曲曲——弯曲就是弯曲呗,弯弯曲曲——弯弯曲曲,这个这个,其实也是弯弯曲曲。这是不言而喻的嘛。是不是?”
刘先生说:“不行不行。如果你给学生讲课,就像你这么说,能行吗?”
“那好哇,先生你说说看。”
“简单说:弯曲,就是不直!”他说。
“我还以为弯曲是直的呢。接着讲接着讲,弯弯曲曲。”我说。
“弯弯曲曲,就——是:弯上加弯,曲上加曲!”
“我的亲哥哥,你说得太对了,弯上加弯,曲上加曲,行,天才!”
说笑着,刘先生掏出一本某大学的学报,迅速翻到某页,指着一则“补白”,不无得意地说:“你看。”我接过一看,是刘先生的文章,《论“弯曲”与“弯弯曲曲”的不同》。这才收了笑,觉得扫兴起来。
刘先生也常到我家来。他一来,我女人就慌了。知道他是个挑剔的主儿,做什么吃呢?
我说,你随便做。文人就是这样,吃饱了,就要发发议论。
“那——就馅饼?”
“行,油大点。”
酣着性子,听完刘先生侃完他的“语法修辞”之新见之后,我笑着说:
“吃饭罢。行啦,下课罢。语法修辞也不能当新鲜蔬菜吃。”
“烙饼,”刘先生边吃边讲,“弟妹,像你这么烙,不行。这怎么能行呢?这叫什么饼呀?整个一个鞋垫儿。”
说得我们夫妇和孩子哈哈大笑。
我女人倒是十分谦虚。说:“刘老师,你说说,你给讲讲,怎么烙好,我学学。”
“好!”刘先生说,“比如是烙春饼。”
“烙春饼。”我女人学生似地重复着。
“对,烙春饼。用精粉1.2斤,豆油少量。然后,用60摄氏度热水和面,稍饧。”
“稍饧是啥意思?”我女人问。
“‘饧’者,‘候’也。”
“面和好了,等一会儿是吧?”我女人问。
“对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,分出14个剂儿,按扁。将其中7个,刷点豆油。另外7个呢压在上面。饼铛温热后改成微火,将合在一起的面剂儿擀薄置挡上。面变色了,翻个儿,再烙。烙出后,用净毛巾盖上。”
“这就行了是吧?”
“行了。然后,小葱蘸酱加肉炒粉丝卷饼吃。香咸开胃。”
“对!”女人兴奋了,“看看,看看,又学了一招!”
于是乎,刘先生很得意,又讲了“煎胡萝卜饼”“金银煎饼”“肉丝烩蛋饼”“咖喱饺饼”“葱油煎饼”“蛋面薄饼”“芙蓉虾饼”“冬菇肉饼”“木樨饼”,等等,又讲了些炒菜,像“拌腰片”“肉末豆腐”“醋溜鸡蛋”之类。又讲了如何如何做泡菜,什么“牛肉泡菜”“苏联泡菜”“日本番茄泡菜”,由泡菜又讲到咸菜,如“辣萝卜条”“白糖生姜片”“芥末茄子”。把我女人讲得直蒙。
吃饱了,补几口茶,就告辞了。
出了门,我说:“刘兄,你得成个家了,差不多了。别太理想化。”
刘先生说:“不行不行,太不行了,怎么说呢?我对女人不是太理想化,……是很伤心!一个人,挺好……”
我没再说,只是仰了头说:“今晚的月亮很圆呐,这是农历初几呀,这么圆?”
不久之前,刘先生终于结婚了。并且生了一个女孩。但朋友们说结婚后的刘先生,一点意思也没有了。韩先生说,老刘找的这个女人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。“不过”,韩先生说,“正唯其如此,也就把老刘毁了。”说着,韩先生感慨起来:
“乱世出英雄,逆境造人才。平平淡淡,四平八稳,哪里有什么英才可谈呢!”
(原载《芒种》1993年第1期,有删改。)
根据小说内容,简要概括刘先生的形象特点。
答:
结合文意赏析文中划线部分。
答:
小说中“我没再说,只是仰了头说:‘今晚的月亮很圆呐,这是农历初几呀,这么圆?’”一句体现了人物怎样的心理?
答:
小说结尾韩先生感慨:“乱世出英雄,逆境造人才。平平淡淡,四平八稳,哪里有什么英才可谈呢?!”对此你又有什么看法呢?请说明。
答: